池塘边的柳条抽得人脸生疼，风里带着股鱼腥味儿。那帮半大小子正拿竹竿捅树上的麻雀窝，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。

'看我的！'将军家的小孙子周小虎踩着石头往前够，军装裤腿挽到膝盖，露出两截藕节似的胖腿。他手里攥着个破网兜，眼睛亮得跟玻璃珠似的，'逮着就烤了吃！'

林小溪正蹲在下游石头上搓衣服。肥皂沫子顺水漂，她盯着那些泡泡发愣——继父昨天摔碎的搪瓷缸子还在垃圾堆里躺着，母亲偷偷捡回来，说用锡焊焊还能用。

'噗通！'

水花砸了她满脸。起初以为是哪个坏小子扔石头，抹把脸却听见炸了锅的尖叫：'虎子掉水里了！'

池塘中央咕嘟嘟冒泡，军帽在水面上打旋儿。那帮小子吓得像被掐住脖子的鸡，有个瘦猴直接尿了裤子，浅色裤裆深了一大片。

'快找竿子！'

'我去喊人！'

乱糟糟的脚步声震得地皮发颤。林小溪盯着那些渐渐变小的气泡，突然想起生父淹死那年——河滩上围满了人，母亲哭晕在淤泥里，有人往她手里塞了块浸饱河水的馍。

'我不能......'她指甲掐进掌心，旧伤疤又渗出血丝，'不能再看着人淹死！'

棉袄扣子崩飞了两颗，她纵身扎进水里时像块沉石头。冷！骨头缝里都扎进冰针似的，冻得牙关咔咔响。军装裤腿灌了铅似的往下坠，她拼命蹬腿，摸到一团软乎乎的头发。

'咳咳......'小孩突然死死抱住她脖子，勒得她眼前发黑。污泥裹着烂水草往嘴里灌，腥得人直犯恶心。她憋着口气往岸上挣，棉袄吸饱了水沉得像拖了座山。

岸上突然扔过来根麻绳，差点抽她脸上。胖厨子光着膀子吼：'拽住了！'

等把人拖上岸，她跪在泥地里哆嗦得停不下来。周小虎呕出两口浑水，哇地哭出声。那帮小子七手八脚围上来，不知谁踩了她手指头，钻心地疼。

'闹啥呢！'炸雷似的吼声震得柳条乱颤。将军拄着拐杖冲过来，后头跟着小跑的勤务兵。老人看见孙子湿漉漉的惨样，眼眶瞬间红了：'谁干的？！'

几十根手指头齐刷刷指向泥人似的林小溪。她正拧着衣角淌水，冷风一吹，牙关磕得像打快板。

将军拐杖咚地杵进泥里：'你救的？'

'我...我就是...'她话没说完，突然被人拽得踉跄——周建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，铁钳似的手掐得她胳膊生疼：'首长，小孩子瞎胡闹...'

'胡闹？'将军突然用拐杖挑开继父的手，枯树皮似的手捏住她下巴，'闺女，抬头我瞧瞧。'

月光照见她脸上被水草划出的血道子。将军忽然解了军大衣劈头裹住她，羊毛衬里还带着老人的体温，熏得她鼻子发酸。

'周参谋。'将军声音沉得像碾过石子路，'明儿带闺女来家吃饭。'

回去路上周建军一直没说话。直到看见家门口那盏昏黄的灯，他突然停下脚步：'枇杷叶...还有吗？'

'啊？'她冻麻的脑子转不过弯，'还、还有半包...'

'明天带去。'他掏钥匙时金属碰得哗啦响，'将军夫人咳了小半年了。'

门吱呀推开，母亲举着煤油灯站在那儿，灯光跳得人心慌。看见她浑身滴水的样子，母亲手一抖，灯油洒在灶台上，轰地窜起半尺高的火苗。

'作死啊！'周建军抄起抹布扑火，火星子溅到林小溪手背上，烫出个亮晶晶的水泡。

夜里她发起了高烧，迷迷糊糊听见外头有人敲门。母亲压低声音：'...孩子冻着了，实在起不来...'

'首长让送的姜茶！'小战士嗓门亮得刺耳，'军医马上到！'

苦药汤子灌下去时，她听见继父在院里踱步，军靴碾得碎石子咯吱响。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，斜斜地映在窗户纸上，像棵被风吹歪的树。

天亮时灶台上煨着红糖小米粥，继父的铝饭盒洗得锃亮。她舀粥的手还在抖，却看见粥底埋着两颗红枣——老家带来的，母亲一直舍不得吃。

出门正撞见胖厨子蹬着三轮车咣当咣当过来，车斗里堆着新鲜猪肉：'小姑娘！首长特批给你家加份肉！'

后头跟着那帮半大小子，一个个耷拉着脑袋。骑二八大杠的那个突然塞过来一包东西，声音跟蚊子哼似的：'赔你的课本...'

牛皮纸包着崭新算术本，封皮鲜红得扎眼。她愣神的工夫，小子们早蹿出老远，军装后摆被风吹得鼓起来，像一群受惊的麻雀。

将军家饭桌上摆着四副碗筷。老夫人拉着她手掉眼泪：'好孩子，虎子要是没了，我也活不成了...'

枇杷叶煮的茶在搪瓷缸里冒着热气，将军忽然对周建军说：'明儿带闺女去服务社扯块布，做身新衣裳。'

'不用...'她刚开口就被继父打断：'听首长的。'

回去时路过池塘，几个妇女正在洗菜。有人阴阳怪气：'哟，周参谋家闺女成人物了？'

周建军突然停下步子，军靴咔地碾碎半块砖头：'李秀英，你家二小子昨天往我家窗户扔梨核了吧？'

洗萝卜的妇女脸唰地白了。

夕阳西下时，林小溪抱着新领的富强粉往家走。粮袋压得她腰弯弯的，却看见自家烟囱冒着炊烟——母亲竟敢独自生火了。

厨房里飘出烙饼的香气，周建军正蹲门口削土豆，削下来的皮薄得能透光。看见她时喉结动了动：'蒸馒头...多放点糖。'

笼屉冒汽时，窗外飘来肉香。将军家勤务兵端着铝盆跑来：'首长让送的红烧肉！'

母亲慌得直搓围裙：'这怎么好意思...'

'拿着吧。'周建军突然开口，声音有点哑，'小溪长身体呢。'

月光照见饭桌上三碗堆尖的红烧肉，油花凝成金***的壳。她咬了口糖馒头，甜味儿顺着喉咙往下滑，暖得心口发烫。

暗处忽然传来窸窣响动。她警觉地扭头，只见窗台上不知谁放了瓶橘子罐头，玻璃瓶映着月亮，亮得像颗不会落的太阳。